来不及

（一）

难得来到这个聚会。

织云一再地提醒我，说，程言，你一定要来。我以为她又像以前那样，只当邀请更多的人。然后就想笑着敷衍过去。

可她又是识破了我的把戏。语气极为郑重。程言，你必须得来。

（二）

从小我便不喜欢去任何的聚会。一直盼望饭局了了，各回各家。

自打毕业以后，更是无比的抵触。由于种种原因，上完高中便草草了事。直到现在，做着无聊至极的文员工作。每天的末尾撕掉那一天那一页的日历。仿佛这是唯一能让我感觉到，时光在流逝，我在变老的证据。我不觉得自己成熟了。只是感到，我在慢慢凋谢。

我们的小聚会，大概都是织云组织。她向来喜欢这些。然后混在一群男人女人之间，笑声都飘得很远。哦。那时候，还是男生女生。织云长得漂亮，笑起来叶叶生姿，眼神轻轻一挑，便给人吸引了过去。有的女人啊，天生有这种本事。不过我也庆幸自己没有。那么多人来来往往，自己又怎么招架的来呢。可是，织云偏偏是游刃有余的。她不是无数绿叶捧起的花儿，而是那万花丛中游走的蝴蝶，人人伸出手来希望她来亲吻一下自己的指尖。她却不肯，一直飘飘摇摇，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去。我和夏禾总笑她，玩心这么重，长大了必定后悔。织云不以为然，青春正好，不然浪费了，谁替我买单?

后来我们渐渐长大，却连说后悔也来不及。

织云考到了一所很好的学校，然后顺利成长为一名女强人。阅人无数却婚姻不幸。虽是闪婚，那时候人们一致评价他们郎才女貌，珠联璧合。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，人总有说不出的委屈。我只记得后来的小聚，织云由刚刚开始的兴奋与喜悦，变成愈演愈烈的憔悴与不满。织云太好强。她的丈夫必然也是。两强相遇，交锋不断，两败俱伤。后来离婚后，织云努力地工作，迫切地想给自己填满，寻找新的动力，回复到以前那个生机勃勃的自己。可惜太过用力总是功败垂成。公司的一项大案子交给她，她没做好。自尊心极度维护自己的织云，选择了辞职。后来，她换了新工作，渐渐恢复平稳的生活。我以为她可以步步向前的。可是某次喝醉了，她却哭着对我们说，现在她才知道，她有多爱那个人。

可惜，什么都回不到过去。她的青春和诺言都给了他。她的无知和幼稚，也都给了他。

那个时候，她借着酒意终于敞开了心扉。但我还没做到。也始终做不到。他们仿佛轻易地把握住我这种想法，然后总是无意地给我余地。其实我内心里，无比地感激她们，这种抹去刻意的关怀做法，不是任谁都能给的。

至于我，刚刚已经提过，生活圈子已经缩小到极致，再大了，我也打发不及。生命流动的姿势让我厌倦。但我害怕改变。变了会怎样？我会不会一无所有？还是翻天覆地辞旧迎新？这不在我的猜测范围之内。夏禾说：“程言呀，你向来就是小心翼翼。这怎么可好！”我承认起来倒是光明磊落的。连同那些胆怯也是。

比起织云，我倒是更乐意和夏禾在一起。织云的光芒太耀眼。安安分分在她身边，也会被灼伤。夏禾三岁的时候父母离婚。她说，若是人海茫茫中我再遇到我父亲，恐怕认不认得出都是另一回事。从小，她就出落得比同龄人成熟。与织云的八面玲珑不同，夏禾是敏感的早熟。当我们还在为谁借了谁一块橡皮不还这类的小事而争执的时候，夏禾早已开始不屑于这些，冷眼旁观。当我们还在为父母没给自己买哪个玩具哪件衣服而撒娇任性时，她早已打点好所有的家务事，离开家前总有那么一句话，妈，我去上学了，饭盛好了。她的母亲一直觉得自己太亏欠，迟迟未再婚。夏禾太懂事，有时候有种陌生感，甚至是寒意。但我依然喜欢和她在一起。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懂事能够感染到我，更重要的是，和她一起，我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。她的家庭先天畸形，我的个人后天不足。倒不像织云，她处处夺目，在她身边，不嫉妒是不可能的。

我和夏禾也有织云不知道的小秘密。譬如上学的时候，我偷偷喜欢过一个追织云追的很紧的小男生。这怎么能告诉织云呢。她肯定会说，程言喜欢哦，那我告诉他，你俩在一起去。织云定然好意，但这种事，我是接受不来施舍的，亦不想欠别人太多。所以只当跟夏禾偷偷分享，然后在那个该惆怅的年纪悄悄惆怅。夏禾心里有个小树洞，里面有许多我的心事。她在一旁静静听着，那是我最安心的时候。

夏禾的秘密呢。我们都不知道。她总是弄出一副任谁也不能过问的模样，我和织云便像两个局外人，只见她默不作声，只听她笑笑就好。夏禾说，有些话不说，实在是我性格的问题。

那时候我高中毕业，夏禾和织云一样，在同一个城市上大学。刚开始，我一直做服务员，偶尔休假，便兴奋地跑去他们的城市，带上一些水果和零食，摆出与好友叙旧的姿势。刚开始还好，我们各自说着自己的新鲜事。然后大吃一顿，笑个开怀。后来，后来，我才发现我错了。织云一直扮演交际花一般的角色，总是很忙。夏禾休息期间打了一份零工，贴补家用。我常常是扑了个空，失落无助。那时刻，我才慢慢发觉，我们渐渐地，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。他们说的社团活动，我不懂。我只知道，多加班几个小时，我就能攒下下次去找他们的路费。他们的各种结业考试也与我渐行渐远。我只知道，某天被老板辞了，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。

那些莺歌燕语的年华开始离我远去。牡丹盛颜，不过一夜的风吹花败。平凡人事，又岂敢妄言永存。曾经的无忧无欲雨打芭蕉般湮没在时间的洪流。

后来我越来越自卑，生怕某一天我憔悴地出现在光鲜艳丽的她们的面前。我无从交谈些什么，沟通的障碍越来越大。甚至觉得，小时候怎么会觉得自己和夏禾惺惺相惜。那真是幼稚到极点的想法。夏禾出落得如此优秀可人。而我，天天一副被埋在尘埃里的模样。呵，哀其不幸，怒其不争。我对自己说。

（三）

事情发生转变是在去年冬天。

过年的气氛刚刚渲染尽。忽然得到一个噩耗，夏禾的母亲去世。我和织云不约而同地出现在夏禾的面前。三人对视，心照不宣。我们抱着夏禾，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说，想哭，就哭吧。那一刻，我们都明白了，彼此的重要。

葬礼办了，夏禾渐渐平静。我们三个窝在夏禾的家里，说了好多。那时候织云刚刚离婚。我的工作一直不稳定。夏禾读研。夏禾像埋藏了好多年的老酒一样，跟我们讲着她的故事。那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坚强成长的故事。那也是一个倔强的女生不相信爱情的故事。

后来，夏禾翻出了一个本子。那里有许多孩子的照片。

她说:“大三那年碰巧遇到这项留守儿童的调研。我们一行十几个，在那里一边调研一边支教。看着他们，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小时候。我们在那里呆了不过一个多月，现在想来，那点时间，对他们来说，不过雨后初霁，光芒很快消散。”

“那你的意思是，你要过去？”织云问道。

“嗯，我想好了。但不是现在。我们院里，有个出国深造的机会。不出意外，那是我的。我想等我回来了，有更多资本和资质的时候再过去。这些年来，我失去了很多，也错过了很多，不想再这样对待自己了。”

“嗯，我支持。”我首先举手投票。

织云倒是思考了一番，“这样好是好，但保不齐你在国外有了新的生活，便不想回来了。”

夏禾低下头，随后用光彩熠熠的眼神看着我们，“这个我也想过。但我相信我自己。你们也要相信我。”

“嗯”我和织云异口同声。“

我也相信，我会找到一份比较好的工作的。”

“我也相信，我会有新的生活。”

我们三个的手交叉叠加在一起，互相用力点着头。

（四）

后来便是现在。

我找到了新的工作。织云也有了起色。我们都平平静静。倒是夏禾，竟然谈起恋爱来了。这让我们诧异极了。很难想象他们在一起的时候，夏禾是怎样的姿态。不过女人变起来便是翻天覆地的。

那段时间，他们刚刚在一起。真是恋爱中的女人呀。跟她打电话时，听声音都觉得夏禾眼睛在笑。

某次，我们三个相约小聚。夏禾一改往日的朴素衣着，明艳地走向我们。

那一刻，我不禁说道，“你这样真是比织云还动人。”

这话刚出，织云便狠狠瞪了我一眼。不过也点头默许着，“夏禾，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的。”

夏禾倒是自自然然的。她说她一见钟情了。还把他们甜蜜的照片发给我和织云。

织云说，“这个男人，眼底有邪气。”

夏禾那般讨巧，嘿，我便是被他这一点吸引了。

那刻我忽然相信，幸福就是这么来的。

（五）

我向来不喜欢迟到了惹人注目。于是草草梳妆，便前赴织云约的地方。

那个地方真是一改织云以往的风格。她都是大大的排场，弄得如同婚礼一般。这一个，她却选择了清静幽雅的地方。我想，应该是只有我们三个人。

到了那里，本以为第一眼看到的是夏禾。却不想，夏禾没到，织云一个人便早早等在了那里。

“嘿，这可不像是你，怎么这么早来呀，夏禾呢？”我粲然地说着，顺手挪了一把椅子坐下。

“夏禾，她，走了。”织云断断续续。

由于还没坐稳，我压根没留意织云的语气和表情。便是继续问道：“呀，这也不说一声，什么时候的事，等她衣锦还乡了咱再热烈地迎接她。嘿嘿。”

“程言，夏禾不是出国了。她死了。”

“你说什么？”我愣在了那里，睁大了眼睛，一定是我听错了。

“程言，你听我说，我也是昨天刚刚知道。夏禾，在机场，被她的未婚夫... .,,,。”织云一直用力握着我的手，她的血管隐隐若现。手是凉的，一直发抖。我失掉了力气，任由她握着，眼泪不住的往下流。

“真的？”

“真的。”

我们抱在一起，瞬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。

后来，我打车回了家。路上泪水不断地蒙上我的眼睛。

司机是个北京男人。看我这样，便说，“姑娘，一准是失恋了吧。哥们儿以经验告诉你，失恋不算什么。重要的是要走出来。”

我“嗯”，“嗯”地呼应着他。仿佛在跟自己说，程言，你就是失恋了。失恋了啊。夏禾还在。她还在。

想到夏禾，眼泪便像开了闸的水库一样，源源不绝地出来。

夏禾，你怎么可以。

你明明要变成白天鹅了。你明明努力了这么久就要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了。为什么命运等不及？为什么偏偏它要翻云覆雨？

你的未婚夫？

是不是那个你说让你相信爱情的那个男人？你待他如此好，学习工作那么忙，却还要去他的家里帮他做早餐，然后笑意盈盈地看他吃掉。他拥有了独一无二的你。那时刻，我们嫉妒的要命。

织云告诉我，那个男人，是贩毒团伙的成员。你不过他某刻的人质。

夏禾呵。你向来聪明伶俐，通晓世情。怎么一遇到情字，就败的一塌糊涂，赔上所有，甚至性命。

泪水又一次突破防线。

“到了，是不是这里？”司机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。

我应了一声，匆匆忙忙地给了钱，步履摇晃着回了家。

热心的司机师傅还在车里喊着，姑娘，别做傻事，天涯何处无芳草！

我回头努力礼貌地笑笑，转身又是决堤的泪和崩溃的心。

回到家，跌跌撞撞，辗转反侧，难以入睡。

便喝了两粒安眠药。头太沉，夏禾在我的脑海里不停的转。她的一颦一笑，她的一言一语。她的撑到最后一刻的坚强，她的谁也改变不了的动情。

太累了。靠着药性发挥，我入眠了。

（六）

朦朦胧胧中，我来到一片森林。这里的雾水太浓重了，遮压住大片茂密的绿色。我一直往前走，却一直像走在迷宫里。森林里没有鸟儿在叫，但是我听到了许多爬行动物发出的响声。那声音无助且凄凉，他们一步步地逼近我。

我害怕了。一直在寻找出口。抬头看天空。那血红色的阳光混杂着黑色的颗粒悬浮在空中，无比的晃眼，刺痛了我的泪腺，泪水划过脸颊。我一直喊着，有人吗，有人吗。我想，会不会我走着走着，会遇到一个巧克力房子，那里有个专吃人肉的巫婆。是不是她化成夏禾或织云的模样骗我来这里的。她正在那里，露出半男半女的狰狞的笑，脸上的那道刀疤被她挤成几道坑坑洼洼的沟。她把房子的窗子掰下来，诱惑我说，小姑娘，快来呀，有好吃的巧克力饼干。那个窗子，在她的手上融化。她的嘴不住地咀嚼、蠕动。那些褐色的巧克力顺着她的嘴角流出，像是炫耀她的胜利果实。

正在遐想之际，有人拍了我的肩，叫道，程言。我顿时一惊，是谁？

织云。

我刚要高兴。又想到了易容的巫婆。便问，夏禾？你怎么在这里？

“你傻啦，我是孟织云。”她拍了我头一下。

我这才放心。这是织云常有的动作。然后不禁吐吐舌头，嘲笑一下自己刚刚的幼稚。

织云说，对了，我刚看到了夏禾。

“夏禾？她不是刚刚... ...”我诧异道。

“是真的，我刚看到她跟一个男人上了一辆车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”

“哪呢，会不会你看错了。”

织云见我不信，便拉着我的手向前跑。我忽然发现，眼前的森林都不见了，浓雾也不见了，我们来到了另一个世界——一个居民楼的下面。

织云指了指，“喏，就是那辆车。”

我顺眼看去，夏禾果然在上面。而后一惊，睁大了眼睛说：“织云，我们是不是，回到夏禾死之前了。”

织云看着我，激动不已地说：“我们是不是可以救夏禾了。”

随后听到了一声枪响。我们撒腿跑了过去。

夏禾和一个男人下来，万般扫兴地说，哎，怎么就爆胎了呢。

我和织云瞬间舒了一口气。夏禾也看到了我们，十分惊喜，说，“你们怎么在这儿啊？真巧，我今天下午的飞机，不然就好几年不见了呢！“

”哦，忘了介绍。这是我的未婚夫哦。“夏禾一脸明媚。我和织云互相牵紧了衣角。

那男人倒也绅士，向前向我们握手，还说早有耳闻之类。

我们哪里管得了他这些，一直要求和夏禾共度最后一天。夏禾也说，这样刚好。而后就跟男人说。男人开始略有微辞。夏禾便撒起娇来。男人宠溺般说，”好好好，你们姐妹情深。不过也要分给我一些吧。把她们带到我们家里玩儿吧。”

于是我们上了楼。

夏禾竟然撒娇，这是我万万不会想到的。织云倒是挑明了问起她。夏禾笑着说，我想，我是遇到那个让我改变的人了。

我莫名地失落，不想说话，在一旁默默地帮她收拾行李。

织云攥了攥我的手，给我使了个眼神，要我明确此行的目的。

我逐渐稳定情绪，在心里计划部署着。

夏禾说：“你们看，我现在过得多幸福。是不是好事多磨呢。小时候一直觉得自己很不幸运，命若浮萍。我拼命抓住自己身边所有能抓的稻草，希望有一天把他们编成绳子，爬上岸去。嘿嘿。看来努力还是好的。我的梦想，就在面前了。还有他。你们知道的，我一直不相信爱情。可是没办法。遇到后我才觉得自己真正沦陷了。命运还是待我不错的，走过这么多艰难旅途，忽然尝到如此甘甜的泉水，我都有些不知所措呢。你们还记得我妈去世那次吗？我的幸福已经来了。我相信，你们的也不远了。真的。”

我和织云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，一直听夏禾说着说着，多希望这一刻就是永远了。

“那你和他，就这么异地着，有信心么？”我问。

“我也不想这样的。他也是想随我过去。只可惜，签证一直办不下来。没办法。至于信心。你们又不是不了解。我现在对什么都有信心。”

“嗯，那就好。”我说。

“我们去找姐夫聊聊，你先收拾着啊，夏禾。”织云拉着我的胳膊往外走。

那个男人正在给我们切水果。

他把香蕉一个个剥开，切成块放进盘子里。我们忙说：“诶呀，姐夫，我们自己剥就好了，不是外人。”

男人抿着嘴笑了笑，夏禾喜欢这样子吃。

我们愣了。真是细心体贴。

“夏禾有你，真是她的福气。”

“哪有，遇见她，才是我的福气。”他竟然羞涩了一下。

我努力把这个表情归结为自己的幻觉。

织云说道：“是呀。夏禾确实好。我们三个自小就在一起，夏禾事事最努力，最不计较得失。刚刚她还说，遇到你，是她的幸福呢。”

“嗯，是这样”，我顺势说，“真是羡慕你们，夏禾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，你们可要好好珍惜。记得小时候，我们玩过家家，演白蛇传。拿了大人的首饰全全弄到头上。织云演白素贞。我演小青。唯独夏禾不跟我们抢，她也不带那些首饰。她看着我们幼稚而拙劣的演技，和故作的悲情，眼底都是伤。那时候，我们家境再怎样，也是圆满和美的，根本演不出那种心情。只有夏禾，早早知晓了世俗的无奈，感情的不幸，独自一个人默默承担这么多年，真是不容易。若是你们两地分隔，定要体谅些她。”

说着说着，我不禁想起了那个时候。我们小小年纪，无忧无虑。有谁知道命运之轮会怎样偏转。耳畔回响的都是老师的教导，命运是公平的，你们要努力。

男人低下头，皱了皱眉头。我和织云窃喜，是不是有作用了？

而后，他说，你们先吃着。我头有些疼，不介意我去房间休息一下吧。

“好，我们去看看夏禾。”织云说。

夏禾还在收拾。她拿着一张照片，是小时候唯一的一张全家福。

“你们说，若是我父亲还活着，他遇见我的时候，会认出我么？”夏禾若有所思，久久都未放下那张照片。

“毕竟父女连心。”织云说着，我在旁边附和。

“嗯，我也觉得。毕竟，见与不见都是另一回事，留有幻象总是好的。这就叫希望吧。”夏禾声音有些哑，仿佛刚刚哭过。

我们三个抱在一起。恍如隔世。

这时候，我的手机响了。有短信。

一个陌生的号码，我打开来看。“夏禾有危险，让她速去机场等候登机。”

我惊诧，递给织云看。织云也被吓了一跳。我们踌躇了一下，还是给了夏禾。

夏禾睁大眼睛看着我们。

我们无法解释这件事。就像无法解释时光怎么会倒流到夏禾死之前。至少，我和织云都肯定，那个短信是帮助我们的。

夏禾见我们没反应，准备去找她的未婚夫分析这件事。

我和织云拼命阻拦，小声地说，相信我们。

夏禾无比犹疑。但还是信了我们。她收拾好行李，带着无比复杂的感情去了机场。我和织云两个留下来，准备惊险的最后一招。

半小时后，男人醒过来。他问我们，夏禾呢。夏禾去哪儿了？

我装作自然地说，哦，有个朋友要去机场见她，就提前去了机场。

男人急了。他抓着我的胳膊，有些控制不住，“什么，她就去了？”

织云连忙把他的手从我的胳膊上弄下来，诶呀，姐夫，你们的好日子在后面呢。早去晚去不都一样么。再说有个朋友说，硬要见她。

“你们不知道，这会要了她的命。”男人拿了衣服就出门。

我和织云面面相觑，看着那条短信。像是反应过来似的，飞奔过去。

机场，还有四十分钟起飞。

男人是想洗手不干的团伙成员。之前的合伙人不甘心，向他要钱。他自是不给。于是他的未婚妻在临走那天的机场被人绑当做人质威胁他。他开枪救她。误杀。

还是来不及。

“砰——”

（七）

我被惊醒。

睁开眼睛，看到了织云。

她说：“你没事就好。阿姨说你睡了两天两夜。”

我这才发现，自己的身子仿佛悬空了般。

那刚刚？就只是一个梦？

我记得太清楚了。于是跟织云从头到尾讲了一遍。

织云也惊了一下。

“你说，夏禾的未婚夫是不是真的误杀。”我问她。

“他已经处决了。我们也无从得知。误杀也好，还是他真的把夏禾当人质也罢。我们的夏禾，都已经不在了。”

我点点头，然后说：“我倒是情愿误杀。夏禾那么爱他。“

（八）

葬礼过后，我们收拾夏禾的遗物。

我看到了那个本子，那张唯一的全家福，也夹在了那张本子里。

我看着那些照片，对织云说，我想替夏禾做她没有完成的事。

这是我想了好久的事了。

好久有多长？不过一周而已。自然这一生一世，也只在一念之间了。

记得有次我自怨自艾得厉害，曾对夏禾说，当年以为我们是同一类人呢。那时候夏禾的暑假兼职忙到晚上九点多，出门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我。自小，我就格外的信任她。夏禾说，去我寝室吧。路上我借口去买吃的，偷偷装了几罐啤酒。那个城市的夏天热的要命。那么晚了，凉风也迟迟不肯报到。我尾随着夏禾来到她的寝室，她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好多，路灯昏暗的光线映出纤瘦的骨骼。

到了那里，宿管阿姨说，诶呀呀，说了多少遍了，暑假不能留校，你怎么又带回个人来。夏禾苦苦笑到，费劲解释了一番。这才给我们放行。因为很少人留校，楼道里阴森森的，脚步的回声清清楚楚。打开门，挂上锁。我们到了。

我说，我本来是想过来跟你诉苦的。然后掏出了那几瓶啤酒。夏禾微微一笑。你等着，我去洗个澡。

我一个人坐在她的桌子旁边，看着那些早已生疏的笔记，那些处处爬满夏禾特有字体的参考书，心中感慨万千。很快夏禾出来了。我们说起了好多以前的事。她问我好不好，我说，好。

然后我们打开啤酒就开始喝，说是要庆祝此刻的欢聚。其实心底都明白，谁过的都不易。

我说，“夏禾，你怎么这么坚持呀，我都做不来。你知道最开始做服务员的时候，我打碎了一个盘子，领班喊我几句，我都会哭。”

夏禾缓缓地拿起拿瓶啤酒，眼神飘渺地看着，脸上泛着些许红潮，“我也不想。可是没有人为我在这条黑暗的路上亮灯。火柴都是我自己捡的呢。”

我追着说：“夏禾你真不诚实。当初那么多小男生想为你争前恐后。是你不想的。”

“喏，你也说了，是小男生。他们自己都还是个孩子。”

“嘿嘿嘿，那等你找到了那个人，一定要向我好好炫耀一番。”

“嗯，我知道，你也会的。”夏禾忽然平静起来。

我却不饶人的，硬是拉着她说：“才不会，我没有。夏禾，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呀。什么都争取不来。”

夏禾抬手抚平我乱乱的头发，温柔地说，“哪有。每个人都是有用的。只是你还没找到那个用武之地而已。”

她说的如此理智，让我怀疑，是不是真的醉了。那个晚上我头很沉，在她的怀里缓缓睡去。梦里总觉得有温热的液体流过我的脸颊。只是不知，那是我的眼泪，还是夏禾难过的证据。

后来我想，是不是那个男人让夏禾在一直黑暗的路上看到了些许的光？

时间等不及。我递交了辞呈，离开了那家公司。老板和一些老员工都很诧异。我知道，以我的资质，做这份工作，确实不易。公司厚待我，我亦感激。收拾东西的那天，我的内心坚定无比，踏出去就是一个新的世界了。主管我的上司问我：“不后悔？”“嗯。”我微笑地点着头。

夏禾，是你改变我，让我迈出那一步实现自己的价值，让我开始启程寻找生命里新的意义。

我知道，所有的犹豫都可以转变为义无反顾的勇气。我不能再等，等一段年华老去，等另一个生命逝去。

时光不等人，风月只观花前事。

递交辞呈的第二天我告诉了织云。

织云目光悠长，我们一起去吧。

我说，织云，我想，你要先做另一件事。我知道你懂得。

织云看了一下我，而后一直犹疑。

然后我继续说：”织云。我一直觉得，夏禾是我身边最努力的人，也一直觉得命运是公平的，它给让你受多少苦，就会给你多少快乐。我自己是一直破罐子破摔，没天赋也不努力。可夏禾不一样。她就是那样单单纯纯想改变命运。她那么美好。可是，她还是在她最好的年华离开了我们。真的，什么都来不及。我们不知道哪天会出什么事，哪天哪个楼又炸了，哪个地方又地震了。世界有太多的无法预料。人生是一盘棋，错一步，毁一生。我觉得，自己就是一直这样毫无价值地活着。是夏禾让我醒了。我想完成她的遗愿，成全自己的价值。你呢。织云，坦白说，不止一次在你喝醉了的时候听你提起他。我知道，你放不下。我们都不是当年了，有那么多的任性供自己挥霍，要那么多的自尊供自己维护。是时候，放下自尊，去重新认识自己。其实幸福还在的。“

织云抱着我，眼泪一直流。

她说，程言。你等我。

（九）

彼时我已经到了夏禾呆过的那个地方。我把夏禾最好看的一张照片随身带着。问那些孩子，你们见过这个姐姐没有。

他们都说，哇，夏姐姐好漂亮。

他们说，夏姐姐还会来么?

我总是说，会呀会呀。夏姐姐想看你们考上大学去找她。

两个月后，织云来了。还有她的前夫。

我看他们牵着手，便微微一笑，什么都知道了。

由于工作原因，他们只是短期会来几次。我也会换地方，偶尔让他们兜个圈子去找我。

为什么总要换地方？

织云问我。

我拿出那张全家福，淡淡地说，你看，辗转的车站多了，我也许会找到她的父亲。

到那个时候，我就可以告诉他，您的女儿那么美好，一直都是。

（十）

坦白说，我一直表达不出做自己想要去表达的东西。那天做了这个梦，内心震撼不已，便计划要写一个东西纪念一下。由于是考试周前夕，便一直推到了两周后。

两周后，我打下最开始的几个字，便再也没有最初的感觉。

一个下午写完，我很兴奋，便让朋友看看。然后有人说，把穿越都弄出来了，这次真是不敢恭维。有人说，你写的这些啊，还是适合初中生看。然后瞬间，我觉得好伤心。把初稿设成了私密日志，那也成了我的秘密。

我一直想，那个穿越不是重点呀。我想表达的不是那些。那是我的梦，我被感动的证据，我舍不得删掉。只是，我还没有能力，让看过这些的人也被那些感动。

我是这样想的。一直以来，我们都以为铁杵磨成针，好事多磨。世界是循规蹈矩的，充满了许多规律和励志性。但其实不是，好多事情我们预料不到。我们根本不知道世界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，有多少人终于鼓起勇气要做自己一直想去做的事 ，但就在那个时候不知道什么意外就降临了。 

很小的时候，你和同桌为了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吵架，你那天被其他的事儿弄得心情不好，出手打了他。晚上你回到家，发誓第二天一定要抹开面子，给彼此一个台阶下。次日上学你却发现身旁没了人。后来才得知，由于家长工作地点的变化，他搬了家，转了学。你们不会再见面，不会再有交集。那句“对不起”便成了永远的秘密。

长大了，你喜欢一个女生。她的一颦一笑都纷扰着你的心。你总想，不能耽误彼此的学习，毕了业要表白，要和她在一起。你甚至构想过要给她一个怎样的婚礼。好吧。毕业了，你又忙起了其他的事。你心底安慰自己，待我事业有成，她一定明白。终于等到了那一天，站在你面前的她却把手放在了另一个男人的手里。你愣在那里，装作很惊喜地祝福。那句“我爱你”从此被埋在了时光的树洞。

你终于事业有成，有了妻室。那天，你像往常那样为工作奔波，加班劳累。妻子像往常一样嘴上埋怨着你，却还是体贴地为你整理衣物。你的孩子还在等你买糖给她吃。你抚摸着她的头，说，乖，等我回来。可是那一天你没有回来，也再也回不来。那一天是2001年9月11日。你工作的地方是曾经世界上最高的楼。

即使是太平盛世，你也逃不掉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。

那天他告诉你，终于说服了家人，去寻找自己的梦想。你们愉快地喝酒庆祝。你说你真羡慕他，祝他成功。他高兴到极点，一饮而尽。第二天，你接到的，却是他车祸病危的消息。

那天是你母亲的葬礼。父亲从小离开了你们，你被母亲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大。那是你最难过的一天。你的父亲，也是那天出现的。多少年了，他从来没有看望过你们。那一刻，你的眼神里充满了仇恨，不问理由，就要把他赶出去。他一直试图解释着什么，但终究还是被你的愤怒点燃了。旧病复发。后来你才知道，原来你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，他不惜挪用公款，于是有了牢狱之灾。他一直不想让你知道，怕你觉得在同学面前丢人。那一天，也是刚刚出狱的那天。而真相浮出水面的时候，你正在照顾半身不遂的他。

那天你带着从老家过来的远亲表妹来到你的城市。家里说，让你帮她找份工作。你硬着头皮答应，心里却埋怨着，连自己我都顾不全。你们在站牌下等车。你说你去买点吃的。去了超市，顺手拿了几瓶冰水。你想，要先镇定一下自己。到了那个站牌，你却看不到表妹的身影。就是那么几分钟，你晚回来了的几分钟。表妹上了另一辆车，不知不觉地成为这千千万万城市里失足少女的一员。

它突如其来，于是你措手不及，你悲伤愤慨。可是，这世上的规则，不是拼命去力挽狂澜就可以改变的。

也许你说，你可以等。但不代表你周围的所有都可以等。

时光等不及。

所以，趁时光还在，趁年华依然，做一些该做的事吧。不要等到树欲静而风不止。不要让犹豫打败你的坚定。不要把后悔当成自己有心的证据。

世上没有一无所用的人，只有承认一无所用的心。